怦然心情─第一話

　　九月早晨的天氣明媚清爽。陽光自雲間輕輕漫灑而下，合上偶然從樹梢間拂過的徐徐微風，一派舒適宜人；鳥鳴啁啾陣陣，躍動的音符來回於屋頂間彈跳，宛如歌頌夏日尾聲的充沛活力一般。
　　四周洋溢著一種令人睡下了就再也不想醒來的悠然節奏。
　　叮咚。
　　突兀的音節響起，打岔完美的夏末安眠曲。
　　「唔嗯……」高高隆起的棉被山裡傳出一陣沙啞含糊的呻吟。聲音的主人在被窩裡翻了個身，有著褐色長髮的頭顱從緊緊捲蜷而起的被窩中緩緩稍微探出，隨即消失回夢鄉。
　　叮咚。叮咚。
　　不合拍的音符持續著。是手機的訊息通知。
　　「啊……」原先低沉平板的話聲明顯透出了一絲不耐。一隻纖細的手腕自層層棉被中穿出，四處摸索著打擾自己美夢的罪魁禍首。拖過手機，褐髮女子勉力撐起上身，不滿地咕噥：「是誰啊……」
　　螢幕上是來自好友黃惠敬的留言。
　　「到哪了？上午08:43」
　　褐髮女子一愣。雙眼不再惺忪。
　　「在路上嗎？上午08:44」
　　呃，等等，這個、這個時間是……
　　「該不會這時間還躺在床上吧？？？上午08:44」
　　今天是九點的課……她開始冒出冷汗。
　　轉頭一看，昨晚為了避免遲到而撥快了十分鐘的鬧鐘長針指著十一，安穩地立在枕頭邊，不動如山。
　　因為它根本沒被打開。
　　根本沒被打開。
　　沒被打開。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女子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她連滾帶爬地衝出被窩，狂奔到浴室，手忙腳亂地一把抓過牙刷，粗暴地開始盥洗，卻猛力地戳在了牙齦上面，血腥的鐵味在嘴裡瞬間爆散。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
　　又是一聲慘叫。
　　她，金旋，二十一歲。
　　正開始戲劇化的開學第一天。

　　同一時間點，一個走道距離的對面，完全不同的景象。
　　浴室的氤氳蒸汽隨著開啟的門溢出到整個房間，間雜著濃而不膩的高雅香氣。一道身影隨之走出，是個有著筆直黑色長髮的女子。只聽她嘴裡哼著不成調的小曲，愜意地用毛巾擦拭著微濕的頭髮，顯然心情不錯。
　　梳妝台。
　　保濕液。睫毛膏。口紅。
　　塗著藍色指甲油的修長手指打理著姣好的臉蛋。
　　衣櫃。
　　白色連身洋裝。茶色細跟高跟鞋。藏青色手提包。
　　剪裁合身的服裝及搭配得宜的配件將優雅的氣質襯托得更為出色。
　　臨行前，黑髮女子在門前的鏡子前回眸，對著自己映在鏡中的身影勾起一抹自信中帶著嫵媚的傾城笑容，顯然對於眼前所見感到相當滿意。
　　嗯，很好，無可挑剔。
　　確認一切就緒，到得樓下，黑髮女子看看手錶，時間是九點十五。偏頭一想，她記得教授都習慣在大約上課半小時之後才會進教室。應該會剛好趕上吧……念頭至此，她伸手招呼計程車。
　　「請到首都大學。」
　　黑髮女子進車、開口，用清脆輕快的語調。
　　她，白雪兒，二十一歲。
　　正開始完美的開學第一天。

　　噠噠噠噠噠。
　　噠噠噠噠噠噠噠。
　　金旋沒命似地拔腿狂奔。
　　——不能開學第一天就遲到啊！
　　奔過公寓門前已經載了人的計程車。奔過本來應該悠閒走過的街道。奔過根本沒時間細看的夏日景色。
　　呼、呼、呼——
　　奔過氣派的學校大門。奔過雄偉的各系館及建築。奔上似乎永無止盡的累人階梯。二樓。二樓半。準備往三樓。
　　不對啦，教室是在二樓——
　　金旋很快發現自己衝刺過頭。在猛然意識到的同時，她一個俐落的轉身想要跑回樓下，只可惜她的身體反應跟不上她的腦袋運轉，左腳一個踉蹌，馬上便不慎踩滑了階梯。
　　「唔哇啊啊啊啊——」
　　金旋發出今日開始還不到一個小時以來的第三次慘叫，隨著下墜的態勢迅速交換著腳步，終於在二樓的樓層平地上穩住身子，擺出一個宛如體操選手落地的姿勢。
　　啊哈哈、看來我的運動神經還是很不錯的嘛……
　　金旋才正得意，發抖麻痺的小腿跟腳踝馬上打碎她自我感覺良好的幻想。肌肉氣力放盡，她的身體再也無法消耗更多的墜落力量，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往前倒去。
　　……我有那種驚人的運動神經才怪……
　　正當金旋暗暗吐槽自己、自暴自棄準備迎來堅硬地面撞擊的時候，隨之而來的卻是截然相反的溫軟觸感。一雙塗抹著藍色指甲油的纖細手掌，在樓梯前方穩穩扶住了搖搖欲墜的她的雙肩。由於對方身子比她高上將近半個頭，她幾乎是完全撲入了對方的懷抱裡頭，臉頰緊緊地貼在了對方的鎖骨之上。
　　然後，一陣好聞的香氣在鼻腔裡蔓延開來。
　　好香……金旋不自覺想道，略略失了神。
　　「還好嗎？」對方帶著關心的悅耳嗓音在自己耳邊響起，拉回她的思緒。那口吻乍聽鬆了一口氣，想來也因為突如其來的意外擁抱受了一點驚嚇。
　　「啊，我……」微微拉開兩人的距離，金旋後面的「沒事」二字在與對方打了照面之後，完全在唇畔逸成一聲讚美的嘆息。
　　好美。
　　金旋的腦中被這兩個字全然佔據。
　　——任何其他字彙都顯得多餘而累贅。
　　柔順的黑髮、纖細的眉毛、濃密的眼睫、筆挺的鼻樑、溫潤的雙唇、白皙的皮膚、最重要的是那雙深邃的眼睛——一切完美的立體五官以完美的比例在臉上分佈，成就一張無法以言語形容的完美容顏。
　　即使身為同性，金旋看著眼前的美景，仍舊不禁愣愣地出了神。
　　似乎有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那個……」對方被金旋盯得有些不明所以，再次出聲。
　　「啊！」金旋被這麼一叫，終於徹徹底底清醒過來，回想起自己遲到的事實。現在應該已經超過九點半了，她開學第一天的第一堂課岌岌可危，頓時苦惱的情緒湧上取代著迷的心思，又是一串慘叫：「哇啊啊！」
　　對方一時無語，只是半是好奇半是尷尬地看著眼前這個臉色變化萬千的人。
　　思及課堂，金旋回身匆匆踏出幾步路，正準備邁開腳步，突然又停了下來，低頭急急向對方一個行禮：「謝、謝謝！真的很感謝妳！要不是妳，我就摔成狗吃屎了！謝謝！」又再快速地點了次頭後，便風馳電掣地狂奔而去。
　　「這樣跑，很容易摔倒的……」黑髮女子有些擔心地看著對方急速疾馳離開的背影，喃喃說道。「狗吃屎嗎……？」然後她想到對方直率無比的言詞，不禁啞然失笑。
　　說起來，既是這個時間，該不會跟自己是同一堂課……？倒是自己也該進教室了——時間是九點三十五，會不會已經遲到了？
　　「啊，這不是雪兒嗎？」
　　這時一道從樓梯上傳出、呼喚著自己姓名的低沉中年男性嗓音隨即給了她一個完美的解答。轉身面向聲音的來源，她揚起笑容，深深一鞠躬。
　　「教授早安。好久不見了。」
　　看來，這完美的節奏，還會持續好一陣子。

　　金旋躡手躡腳地來到教室後門。她悄悄從門外微微探頭，窺伺著裡面的情形，彷彿是在戰場壕溝裡刺探前方敵情的士兵。遠遠地，她看到了可靠友軍示意「前進！」的手勢，立刻迅速地掩身而上。
　　「復學第一天就遲到啊？」金旋才拉開椅子坐下、喘不到兩口氣，就被朋友黃惠敬的調侃無情攻擊。只聽她嘖嘖兩聲，臉上帶著一抹既是促狹又是捉弄的笑容。
　　「教授還沒來，不算遲到啦……」金旋心虛地嘀咕一聲，毫不知情她口中的教授，正是因為被自己方才的救命恩人拖住了腳步才尚未出現。她無辜地：「我怎麼知道鬧鐘會沒有響……」她懊惱地回憶著昨日可能出錯的環節，但馬上又換上閃亮的眼神一把摟住黃惠敬，在她臉上磨蹭，惹來對方一陣驚呼，「還好有妳，不然我就完蛋啦！」
　　「幹、幹嘛！放開啦！」
　　「嘿嘿，惠敬謝謝～」
　　兩人的嘻笑打鬧被終於打開的教室前門處傳來的談話聲打斷。
　　「那雪兒，有空多來研究室坐坐。」
　　「是，教授。」
　　來人一走入教室，隨即引起一片騷動。
　　「咦，那不是——」金旋的目光落在走進教室、身處騷亂中心的黑髮女子身上，正是剛才在樓梯有過一面之緣、好心幫了自己一把的漂亮女子。這麼巧？
　　「對了，她好像也是這學期復學啊。」在一片話聲之中，黃惠敬也將視線移到那女子身上，口吻突然帶上了一絲冷淡，有些不以為然地：「還真是姍姍來遲……不愧是企管系女王呢。」
　　「……女王？」金旋歪頭，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對啊，女王。」黃惠敬挑起眉毛，不可思議地看著自己的好友，數落道：「喂，妳到底是不是企管系的啊？女王白雪兒，妳不知道嗎？」
　　「白雪兒……」金旋開始搜尋自己腦中零碎片段的記憶——好像是有這麼一個大有來頭的人。接著恍然大悟地：「原來她就是那個白雪兒啊！」
　　「拜託，現在才知道也太誇張了吧……根本外系生嘛妳，還虧妳大三了。」黃惠敬用鄙夷的眼光看著金旋，半是無奈地勸道：「妳啊，多關心一下身邊的事情啦！」
　　「呵呵，我只要有妳就夠了。」金旋不置可否，只是慵懶地趴在桌上，傻傻地笑著。
　　現在的生活她沒什麼不滿意的，好像也沒有改變的特別必要嘛。
　　黃惠敬看著自得其樂的摯友，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前頭教授步上講台，重重地咳了兩聲，再一句「開始點名」的宣布，很快便讓教室的吵雜聲響都靜了下來，這學期的第一堂課也終於正式開始。
　　教授在台上說得起勁，金旋卻只是心不在焉地看著坐在最前方認真上課的那個人影輪廓分明的側臉。
　　嗯……
　　若有所思。
　　金旋轉著筆。
　　……女王白雪兒嗎……

　　雖然這一天在忙亂之中開始，但總算還是平安落幕了。最後一堂課的下課鐘聲響起的時候，金旋只覺得莫名地疲倦。大概是早上太過轟轟烈烈了吧……於是她婉拒了黃惠敬一同出遊的提議。
　　「不要再忘記訂鬧鐘囉～」臨走前黃惠敬刮刮金旋的臉頰，好心提醒的同時還不忘狠狠損她一下。
　　「OKOK，知道啦～」
　　金旋擺擺手揮別好友，踏上回家的路。
　　拿出耳機，悠閒的時候果然就是要音樂陪伴。
　　哼哼哼——金旋隨著音樂的節奏微晃著身子，雙手插在褲子後頭的口袋，輕輕踩踏著節拍，邁著輕鬆隨意的腳步一路走去。
　　如果這時她沒戴著耳機，就一定能聽到那個今早關心問候自己的聲音，正跟在自己的身後。
　　「嗯，開學第一天，想在家休息。」白雪兒仍舊是優雅的步伐，腳下的高跟鞋敲出悅耳的韻律。她對著手機那頭道：「過幾天吧！好，我再跟妳聯絡，敏貞。」
　　講完電話，白雪兒才發現前方那個背影似曾相識：一頭隨性披散的褐色長髮、一身簡便輕鬆的休閒裝扮，不同的是不再緊繃的肩膀、再加上有趣的走路姿勢——
　　是早上的……
　　她看著她將手機掏到手中，卻把口袋裡的東西也一起翻了出來，弄掉到了地上。
　　——卻還是一樣迷糊的樣子……
　　白雪兒一笑，突然來了興致，彎身撿起掉在地面的物品，稍微加快了步伐趕上，然後從後伸指輕輕點了點金旋的肩膀。
　　金旋拿下耳機，回頭望去，沒想到是這個出乎自己意料的人選，頓時空白了三秒鐘。看著對方一派高貴高雅的氣質卻露出俏皮的笑容、突兀地拿著一根橘子口味的棒棒糖在手上轉呀轉時，還真不由得她不愣住。
　　金旋隨即發現，白雪兒手上那相當不搭嘎的物品是屬於自己的——想必是剛才看簡訊時弄掉的吧。「……啊。」她又是一聲，這回帶上了些許難為情。「那個，謝謝妳了……。」
　　「妳住附近？」
　　白雪兒將棒棒糖遞給金旋後開口問道。
　　——於是最後就變成了兩個人一起回家的奇妙組合。
　　「妳也是這學期復學的？」白雪兒走在金旋身側，相當自然地詢問。或許是因為今早跟方才的事情，讓她感到跟金旋相處十分放鬆，沒什麼多加思考便聊了起來。
　　「嗯啊，本來想再多休一個學期，但沒事做就算了。」金旋面對眼前這個有點突如其來的狀況雖然隱隱感到不可思議，但隨和的她也就這麼順著對方的話頭交談下去：「那妳一結束交換就復學了喔？」
　　「差不多，不過還是在當地旅遊了快兩個月。」白雪兒一笑答道。單純不帶炫耀成份的輕描淡寫答案讓金旋暗暗咋舌：這不就表示她提前完成了在遊學地那邊的學業了嗎……
　　真是可怕。金旋總結。
　　「不過，妳怎麼知道我是去交換？」白雪兒疑惑地問道。休學對於本國大學生來說並不稀奇，理由更是五花八門，因此金旋精準的描述不由令她感到訝異。
　　……而且，還非常敏銳。金旋汗顏。
　　怎麼會知道的呢——因為身為管理學院的一員，「白雪兒」這個名字就是個如雷貫耳到連我這個毫不關心系上事務的人都會聽聞的存在啊。
　　呃，雖然我一時沒認出來就是了。
　　「那個，我們畢竟同系同屆嘛！」金旋看著笑容親切得過份耀眼、幾乎讓人感覺有些芒刺在背的白雪兒，心想她應當也對她自己在系上的角色有所認知，頓時覺得自己如果這麼說不太恰當，尷尬笑了兩聲，蒙混著給出一個合理的替代答案。
　　是說白雪兒原本給人的就是這種印象嗎？
　　……真可愛。白雪兒看著微笑有些僵硬卻依然燦爛的金旋，大抵猜到對方的顧慮，心頭一陣溫暖。她接著提問，語氣有種雀躍：「那，妳也知道我的名字囉？」
　　「嗯，白雪兒。」金旋感覺對方的心情好像突然變得更好了，有些莫名其妙。
　　「哎呀，可是我不知道妳的名字……」白雪兒的聲音轉為懊惱。
　　「沒關係啦，很正常。」金旋對於自己的不起眼為眼前這位美麗女子帶來困擾感到莫名的罪惡感，撓撓臉頰為對方開脫道：「我本來就很少參加系上活動……」
　　好像開了自己一槍。
　　「那也不能這樣，我們可是同屆，至少從現在開始要記住妳的名字才行。」白雪兒露出一抹誠摯的亮麗笑容，宛如花朵般明艷照人，讓金旋以為自己在她身後看到了盛開閃亮的薔薇花叢：「告訴我妳的名字吧。」
　　無比認真又無比直接的動人微笑。
　　怎麼有種被對方放電的錯覺？
　　金旋感到自己的臉在發燙。
　　完完全全，無法拒絕。
　　「單名旋，旋律的旋。金旋。」金旋報上自己的姓名，有些不好意思地搔頭：「啊——真是的，好像小學生在自我介紹一樣，真是害羞。」
　　「金旋？本名嗎？很好聽呢。」白雪兒暗自在心底默念了幾次，又嘀咕道：「這名字應該很好記才對，我真是的，怎麼都沒什麼印象……」
　　「啊、沒關係啦！我從一年級之後就再也沒出現在系上的活動過了，不認得也很正常。」金旋看白雪兒又開始陷入煩惱輪迴，不禁連忙開口解釋，又補上一句：「沒關係，真的不用太在意。」
　　「是嗎……」白雪兒總算退讓，但心底仍舊有些介意：這麼可愛的人自己應該也會有印象啊……哪怕只看過那麼一次。思緒一轉，便脫口道：「還好現在知道了。其實早上看到妳的時候，我還以為妳是一年級的呢。」
　　金旋一聽，半是無奈半是放棄地垂下肩膀：「啊，沒關係……那也很正常。」自己因為看起來年紀小被調侃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便含淚地默默接受了白雪兒無心開出的這一槍。
　　兩人一路閒聊，隨性自在地走在林立建築間的林蔭之下，享受陽光這一日最後的沐浴，直到兩人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站在公寓門口前為止。
　　「我到了。」
　　兩人同時開口。
　　「……妳也住在這裡？」
　　兩人對視，話聲再一次重疊。
　　誰能想到，企管系的路人甲和女王，居然會是鄰居？
　　她與她，金旋與白雪兒，二十一歲。
　　戲劇化又完美的，開學第一天。
　　而這個學期，才正準備開始。